村网通总站 程寨村 127797.nync.com 欢迎您!
在我们乡下,会一门技艺的,人们当面称呼为“手艺人”,说,荒年饿不死手艺人。背过身去,通常又称作“匠人”。譬如理发的称“剃头匠”,做笔的称“笔匠”,做鞭炮的称“炮匠”,还有“篾匠”、“木匠”、“阉匠”等等。“匠”字多少含些贬意,以区别于本分的庄稼人,这或许透射着农耕文化的遗风吧!
云伯是“泥瓦匠”,乡邻们见面称他“瓦匠”,他也总是乐呵呵的,从不计较。说起这门手艺,云伯有十二分的自豪,不光是他的活做得好,做得绝,方圆百里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而且这活儿是祖传的。到云伯这一辈,已传了十五代,近四百年了。
据说他的始祖分家的时候,祖业和技艺析为二半,要家产者弃技术,要技术者弃家产。他的始祖选择了后者,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挑了老婆孩子,从洛迁至宛,繁衍了南阳这一支。
传了五世后,逢康熙爷升平盛世,大兴土木,县上要重修官署,整敕县衙。贴了榜文,广求民间能工巧匠。他的五世祖揭了榜文。俗话说,艺高人胆大,其五世祖跟知县拍胸脯说,官署落成后,可以从屋脊推石滚下来,决不会碾碎一块瓦。并立下军令状,如有闪失,逐出南阳府或罚子孙永为官奴。
完工之日,四邻八县的人来看,县署前人如黑蚁。当场实验,果然了得,轰动了南阳府一十三县。知县很是满意,奏明藩、臬,旌表其门,用南山的紫檀、西蜀的黄金做了一块泥金匾额,知县亲题斗方,曰:“埏埴式古”。并作颂云:
汉未央宫,闻其名而已;魏铜雀台,则所见者希矣;今我署崔嵬,我衙嵯峨,乡匠所造。四门宏辟,邦家之光。惟埏埴之不苟,犹差近于古者。以充宫、台,亦伯仲间耳。勖哉君子,是即法则。
让县学的禀生传唱。
从此,“官封瓦匠”的名声在几百里地到处传扬。豪门富户,起房盖屋,无不以能请到“官封瓦匠”亲执为荣。镇上武员外现存的三进四合天井大院,就是云伯的八世祖于嘉庆年间修造的,很典型的清式建筑,现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我家解放后分的老宅,是前清光绪32年所造,据说还是云伯的曾祖父盖的呢!
云伯生得膀洒,又身怀绝技,走起路来,双手抄在背后,只在腰间别一把瓦刀。盖房子的人家,于上梁之日,必先带上好烟好酒去请。
云伯酒量很大,从来不醉。坐上宴席,先用茶盅灌上一杯后,方入佳境。酒上规矩,主人先敬三杯,陪客再敬三杯。云伯自恃雅量,来者弗拒。划拳行令时,左右手开弓,直至把全桌人喝倒,才抖抖衣衫,爬上房去。起脊落瓦,雕甍画栏,犹如神助。
云伯落泥放瓦时,从来不用水平尺,只用两只眼睛上下左右一调,循规蹈矩,比用水平尺还少误差呢。此后几天,云伯携徒弟只认真干活,草草吃饭。盖瓦房的时候,先从下往上上瓦,瓦棱与瓦棱丝丝相扣。云伯很是挑剔,杀下的瓦几近一半。乡上的窑匠如能得到云伯夸奖,说,这瓦做得好,如同讨得封号一般,要让老婆打酒祝贺的。
云伯踩在瓦棱上,在房上来回上下,如鼹鼠在树间跳跃,身手轻捷。因为片瓦与片瓦紧紧相压,片瓦之间用力均匀,即使冰雹砸下,也不会碎瓦。他祖上盖的房子,虽然太过古老,由于技艺精湛,只生绿绿滑滑的苔藓,但绝不会生出一蓬一蓬的瓦楞草的。人们路过一处老宅,看到房上未生瓦楞草,必曰:这是官封瓦匠家的活啊!
那些年,因为农家生活清贫,由草房换瓦房已是不易了,再加上破旧立新,房上不曾讲究花样,连镇妖辟邪的兽脊也不准安。云伯却能花样翻新,别出心裁,用扣瓦或对瓦美化房脊。平平淡淡的房子经云伯一点睛,不管远观近看,仿佛都有神韵。房主往往向给孩子做伐的媒人说:房子是“官封瓦匠”家的手艺。仿佛不加上这一句话,婚事就没有太重的法码似的。
云伯由于技艺精湛,且有祖荫盛德,赢得一方人的敬重,在乡间亦属面上人物。队上也不难为他,一年只向队里买工分。分粮分菜,与务农的百姓一样,谁也不觉得亏。
农家最大的心愿或一生的追求,即起房盖屋娶媳妇。所以彼时泥瓦匠还是家家用得着的。有些人奋斗一辈子或许就是为了盖三间瓦屋,在乡邻面前风光风光。因此,云伯自春徂冬,总有乡邻来请,月月有进项,日子过得有色有香。平日家居,他老婆总要给他炒上二盘小菜,菜香随风飘过半个村子,下工的人们翕动鼻翼,羡慕道,只有官封瓦匠家才做得起这么香的饭菜。
俗云:三十年古路变成河。
时移世易,土地到户后,农家的生活渐次有了起色。逢人到镇上去,谁家的主妇就可着嗓子喊:“……帮割二斤大肉回来”!饭菜飘香的人家不啻云伯一家了。
大家已不满足于盖三间瓦房,有钱人家已学着城里人模样儿,钢筋水泥浇注四柱,楼板一铺,平地兀立一座楼房,又气派又敞亮。好像风儿一样,刮过不少村庄,来请云伯的人家自然少了。
眼看乡邻们都通过不同的途径富裕起来,云伯的日子却日见落拓。空有一身绝技,却失去施展的机会。苦恼,惶恐,焦躁不安。起初打打牲口,后来连老婆孩子一起打。云伯的心理变得乖戾不堪,不可捉摸。祖传的手艺看来只有封号依然,云伯抱着从箱底翻出的“埏埴式古”的匾额,木木地看上半天,不言不语,神情凄然。或一天到晚,走村串户,看先前自己或祖上盖的房子,无语泪流。
黄昏时,跑到累累离离的祖坟上大哭一场,嚎道:“我对不起先人呀!……”乡邻们看到云伯这样痴呆、癫狂,都担心他会成为废人,不时有人来开导他。
一日,他听劝导的人闲扯说,村干部收了提留款后,私自贪污了,又多年不公布账目。于是挎上黄挎包,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乡里告状去了。
紫燕衔泥,秋雁南归。一来二去,乡里人都知道,他由“官封瓦匠”家变成了与官打交道的告状专业户。
一次大雪天,由于气恼,不小心竟连人带车滑下沟去,把腿也摔骨折了。病刚好,他就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地,又到乡上告状去了。有同情他的乡干部把他带到新来乡长办公室,乡长听了他的汇报后,拍案而起,叫乡上马上成立专案组,进村清理债务。
云伯几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,乡亲们也赞扬他。后来不知怎的,最后,事情不了了之。云伯听了传言,说乡长也收了村干部的贿赂。云伯震怒之余,和乡亲们一合计,进城告状去,连乡干部一起告。
春末的街道显得宽敞,街道两旁的树木开着白色和粉红的花朵,绚丽可人,在微风中摇曳。云伯递了状子后,在街上闲逛,碰巧遇到先前给盖过房的县中学的高老师。
高老师已退休赋闲,正在县里举办一个食用菌专业技术培训班。故友相逢,分外感慨,临窗筛酒,各叙近况。听了云伯的遭遇,高老师说:古人云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共产党的钱是那么好使的吗?又讲了政府的一些富民政策。说,只要有本事,都可以富起来。并劝云伯,如果云伯愿意,可以免费教给他技术。
之后带他到城里各处看了看。云伯是个聪明人,道理一点就明,似乎开了眼界,又似乎有了胸怀。当街就要跪下,行拜师礼。
在城里学了一个多月,告状的事就放在一边,有乡邻来催,也只含混地应答,只一门心思扑在食用菌的栽培上。又不时跑到城里请教,鼓捣了些日子,菌子竟像小灰伞一样齐刷刷铺了一棚。云伯睡在棚里,似乎夜里都能听到菌子拔节生长的声音。喜得他又让儿子媳妇帮忙,进城去卖。
自此,几乎每天都有新菇出售。一年下来,净赚了好几万多元。云伯为此扩大了栽培面积,并在乡邻中传授技术……
乡邻们盖楼房的时候,还照样喊上云伯,让其吊线。
云伯总要砌上一段砖墙,给后生们做示范。有后生揶揄说:“官封瓦匠”以后怕是没多少人记得了。云伯虽是叹息,但过后仍笑呵呵的,说,手艺虽然要失传了,但能住上宽敞高爽的楼房,也值得啊!